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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干部,带了些礼,送给周校长和许先生。

    周校长和许先生默默接过方国强送来的礼物。周校长面色沉静,许先生有点撑不住,想哭,晓得金学民自己不便来了,特地托了人。可是,蒲塘里的女人哪里想到这一层,个个现在话都反过来了,说草兰子是勾尸鬼,是妖精,是讨周家债的!草兰子没有良心,那边人一走,没几天就脱了孝,分明是又想嫁人了。这草兰子是害人精,谁碰到谁倒霉。草兰子是扫帚星,克夫的相,克夫的命。

    话说到这份儿上,草兰子就更不敢往外走一步了。一个丫头子,哪里吃得消这样说。满打满算,其实草兰子也才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丫头子。可是,别人哪管这些?

    怎么也没有想到珍罗子会来,珍罗子一身重孝。一边走一边哭,嘴里一边喊着,建华哥!建华哥!我看你来了!

    这架势蒲塘里百年不遇。一个不沾亲不搭故的人突然闯到建华的灵前,这怎么是好?

    周森林慌了手脚,许先生也一下子不晓得怎么好。

    珍罗子一身重孝,跪在建华的灵前,怎么劝都不起身,一边哭着,一边往火盆里送纸钱。

    纸钱是她自己带来的,不止一刀,有三刀厚!这是重礼了。对建华来说是重礼了。

    姜连旺很快也就到了,到了周家,脱下脚上的鞋子,就朝珍罗子那里狠命地砸去。嘴里还在骂人,你个死丫头子,烂货,你个草狗,我打死你!你不懂事哎,你怎么好替人家戴孝呢?你平白无故的,你上的什么孝?我们家死人了吗?

    连旺的嗓门变了,一点不像他的眼睛潮滋滋的。连旺的腔门大得吓人,那火气是不小了。蒲塘里人骂丫头子最难听的话“草狗”都骂出来了。什么是草狗?母狗就是草狗。草狗不值钱,遇到公狗就躺下来。这样的狗贱得很了。骂人草狗,比骂人婊?子还难听。草狗做在明处。婊?子有时候还在暗处。像蒲塘里的兰宝子,是有名的婊·子,可是,也没有人看到她躺在巷子上让男将们上身。兰宝子的丈夫刘敏在大垛镇上管粮仓,也算是国家人员了。刘敏不在家的时候多。兰宝子哪里吃得住熬?刘敏一不在家,她就把野男人喊到家里了。兰宝子喊的人其实也不多,就是喜欢喊光光堂姜恒太,有时候也喊姜有禄。有禄的哥哥叫有福,他在家是老二,所以有时候,人们叫有禄就叫二有禄。光棍汉,蒲塘里人都叫做光光堂。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叫,方德麟他们几个文化人有些时候会坐下来研究蒲塘里的方言,比较一致的看法是,第一个人叫光光堂应该是喊做光光郎的!蒲塘里人有时候听话不听音,听着听着就讹音了,喊成光光堂了。女人们懂,光光堂也不是因为人没有多大出息,有的是耽误了结婚的时光,有的是家庭穷,有的是有个什么大不了的患,也就是有讲究。你像瘌国仪,人其实是个好人,力气大,能干活。可是头上害了瘌疮,好不了了,成了瘌子,大家就喊他瘌国仪。蒲塘里人还晓得,这些光光堂,你别看他们孤苦伶仃的,其实个个有钱。女将们喜欢钱,这又是摆在明处的事实了。所以,真要是这些人跟女人来事儿,比自己的男将凶,凶就是猛的意思。日捣得女将一个劲儿地喊好。你想想看,这样的光光堂,那些男将看得不紧的女将,哪能不喜欢呢?蒲塘里人把人患有某种治不好的病,就叫作有讲究。人一有讲究,明的也好,暗的也好,对找婆娘都极不利。明的,上门的人都没有;暗的,访亲阶段排查得彻底明了。藏不住的。想藏最终藏不住,自己碰一鼻子灰。反而不讨巧。譬如狐臭,蒲塘里叫做狐骚。那种病传代,人隔三里远,都闻得见味道。这样的人,当然找人就难。有狐骚的人,有时候是暗骚,就是明里没有这样的味儿了,可是,一查,祖上某一代得过,说不定会传下来。这样的暗骚查出来了,就叫底子出了问题,想找对象,那是难了。别说男将找不到女将,就是女将想找男将也难。

    现在珍罗子变成草狗了,而且是她的父亲讲的。看来,珍罗子真的成了草狗了。

    可是这珍罗子不要别人,只要死的周建华。这珍罗子啊!

    珍罗子倒好,随连旺怎么打,动也不动,只是一个劲儿地半跪在地上哭建华:周建华就是我的人,你打吧,你打死我吧!我早就把周建华当作我的人了。他生是我的人,死也是我的人。我心里只有他。你打吧!你个老连旺,你把你的丫头子打死了就好了,这样我就去和建华成双作对了。说着说着,珍罗子哭得更响了:建华,我好想你啊!你要是不死,我还能看到你,你现在走了,我到哪里去看你啊!你不晓得啊,小丫头珍罗子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,从小就喜欢你,从小就喜欢望着你。你这一走,叫珍罗子以后怎么办?没了你,珍罗子也不想活了……

    嘴里哭数着,手里一个劲儿把纸往火盆里喂。

    珍罗子泪光点点的脸,被火光一照,更加楚楚动人。

    珍罗子的话个个都听到了,一下子,屋子里的人都哭出了声。连森林也哭出来了,哭得比上次在坟地上还要响。森林是真伤了心了。珍罗子把个森林的伤心捅出来了。唉,个森林,好好的小学校长,儿子出了这样的事。建华,蒲塘里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好小伙儿!

    许先生这下好了,哭倒了,在珍罗子旁边哭倒了。珍罗子一看,连忙伏在许先生身上,哭得昏天黑地。

    那边森林一连拦住连旺一边哭,连旺看到许先生和珍罗子像母女俩一样地抱在一起,觉得再打丫头子就说不过去了,扔下鞋子,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。

    森林突然觉得,要是当初谈珍罗子,建华便不可能死,不但不死,会幸福地过上一辈子。

    连旺的沙眼睛又红了:唉,周校长,你看看珍罗子这是,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?

    周森林叹了口气:说到哪里去了!说到哪里去了!珍罗子是我的好学生哩!

    可惜我们家建华没福。那边许先生停止哭泣后,抱着珍罗子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这里珍罗子刚一停,春凤和秋英那帮婆娘也来了。来哭周场长。那里刚刚把个珍罗子打发好,这里又来了一批哭丧的,许先生有点吃不消了,跟着哭不是,不跟着哭又不是,终于还是放声大哭了起来,建华啊,你走了,你个讨债鬼啊!我欠你八辈子的债,你今天总算来拿了去了。

    放焰口的钟罄钹铙的声音,和尚念经的声音,胡琴和唢呐吱吱哑哑的声音,和妇女们的哭声一道,在夜天里传出老远老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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